文学和美术最直接的关系,大概是封面与插图了。新文学诞生不久,新美术的理念也在报刊上出现了。这种风气的特点是,文章背后配上插图,读起来很有意味,可说是增色的事情。此前的旧报刊,虽然偶可见到一些配图,境界还都是士大夫气息者多,别无新意。但新文学的阵地上,西洋的木刻和漫画增多,给文坛吹来的是暖意的风。《创造周报》的插图,都有点骇世惊俗的样子,裸体画的背后是孤苦的美。道学者以为是妖道的东西,不太喜欢的。郭沫若1921年出版的《女神》,配有很美的女神之像,温和的面影还是颇为感人的。他所译歌德的作品中,就有十余幅插图,都很有西洋的古风,连同着那些清词丽句,韵致很是吻合。译文里有洋人的美术作品,是相得益彰,颇含精意的。
在很长的时间里,译文的插图好于本土作品的插图,译著封面也好于中国作家作品的封面。比如田汉译的王尔德的《莎乐美》,就有比亚兹来的木刻,在审美上似乎如同一辙。比亚兹来的美术作品有妖艳的美,鬼气和凄艳的东西缭绕不已。这恰好和颓废的与唯美的思潮同声出气,散出的是幽秘的玄思。周作人在《语丝》所刊的日本《狂言》也配有日式的附图,其画面古雅朴素,有能乐的神异与迥远。和东洋的哲学是叠合在一起的。日本画的神道写着他们灵魂里的真,不了解此点会有些问题。周作人对此深有体会。鲁迅在编《莽原》时,介绍过勃洛克的诗作,还配有作者的头像和漫画,形象逼真,传神的地方很多。作者的忧郁与神学的背景,都透露出来,有悠远的余音回旋。在鲁迅看来,插图的重要不亚于作品,倘能互补意蕴,那是功德无量的事情。他后来对《死魂灵百图》的推荐,对《静静的顿河》的插画的介绍,都有此种态度在。而且他觉得,中国作家的作品,也该有这样的好的艺术品相配才是。
但国人自己的作品配什么木刻与漫画,则长期在摸索中,直到20年代,好的作品才多了起来。鲁迅是幸运的,他遇到了陶元庆这样灵气的画家,其配图与封面设计都含有奇异的美。《彷徨》封面的写意和《苦闷的象征》封面的忧戚,和作品的精神是靠近的。陶元庆的感觉良好,现代主义与乡土艺术的魂魄都交织其间。他对鲁迅内心世界有着非凡的理解力,知道从俗笔里找不到鲁迅文本的隐秘的对应体。于是抽象地隐喻,变形地夸张,又不失神采。在现代史上是少有的天才。只是过世太早,惜乎才华未得伸展,殊为可惜。后来丰子恺、丁聪等都有好的作品,为小说和散文所配的美术品都很漂亮。作家中能写能画的人很多。丰子恺不说了。苏曼殊、闻一多、叶灵凤、艾青都是诗画俱能的人。而画家中的文字好的也很多。陈师曾、齐白石、徐悲鸿、吴冠中、木心、陈丹青都是深谙艺术之道的。他们知道文字之美与色彩之美其实是人之美,文章与线条是可以共振的存在。好的诗文应当配上好的绘画,这才有点意思。
忽记得去年和楠本兄去长沙,拜访了钟叔河先生。承蒙其送来其编辑的《儿童杂事诗签释》,知堂的诗配丰子恺的画,颇为好玩。但一面又想起知堂生前对丰子恺的不以为然,觉得其画并不高明,对其翻译亦多讽刺。于是想,为什么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了呢?周作人生前同意这样的编排么?我们这些外人有时是看着热闹,内里的人则有另一天地。许多作家出文集,并不找画家作画,原因自然复杂,其中怕破坏了自己的诗意的空间,或许是个原因吧?
关于封面和插图艺术,近来喜欢的多多,研究的文字也常可见到。《博览群书》一直关注于此,是书香味很浓的。一直以来,在《博览群书》上看到不少这样的文章,版画、漫画、封面的介绍都很有趣。读书类的杂志,在文与画之间倘能找到通路,那一定是好玩的。文事与画事,可关照的很多。杂志的主编说,拙文发表的这一期,恰逢三百期。我很高兴。我觉得《博览群书》在什么地方是继承了五四期刊杂志的传统的。那么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,也来说一句祝福的话:沿着智与趣的路走,总能见到精神的绿洲的。